访谈人：黄林灏 2018级哲学专业本科生
付慧琳 2018级哲学专业本科生
访谈嘉宾简介
刘杰，男，1956年10月生。
哲学博士，曾任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院长，哲学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主要从事西方哲学、宗教哲学和哲学理论研究。
教育经历
哲学学士和哲学硕士（山东大学1982，1988）
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1998）
国外访学经历
富布赖特高级访问学者（美国西北大学2002.9—2003.8）
访问美国多所大学并出席“美国宗教学大会”（美国2004.11）
主要著作
《科学的形上学基础及其现象学的超越》（专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2004
《现代犹太哲学》（参编）人民出版社2000
《论犹太教》（译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1
《西方哲学范畴理论》（副主编）山东大学出版社1993
《西方哲学范畴史》（参编）山东人民出版社1986
《西方哲学词典》（参编）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
《走向新世纪的西方哲学》（参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犹太哲学家评传》（参编）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
《二十世纪哲学经典文本——序卷》（参编）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道的教言”《哲学译丛》1999.6
“论东方精神”《哲学译丛》1999.6
“中国与我们”《哲学译丛》1999.6
“文化与传媒”《世界哲学》2003.4
《虔敬的人生：布伯哲学研究》山东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主要论文
“战后英美分析哲学三题议”《哲学研究》1983.3
“论维特根斯坦的精神哲学”《山东大学学报》1988.3
“西方后现代哲学的兴起”《山东大学学报》1993.4
“西方哲学与后现代”《文史哲》1995.6
“现象学的方法：理论和实践”《世界哲学年鉴》1991
“融贯论在目前的状况”《世界哲学年鉴》1991
“A·T·泰米爱利埃卡”《世界哲学年鉴》1991
“论马丁·布伯的宗教哲学”《世界宗教研究》2000.4
“布伯论东方精神的价值”《文史哲》2000.6
“无德治之法治是恶的，无法治之德治是空的”《济南市委党校学报》2001.1
“对话——比较宗教研究的真正基础”《跨宗教对话——中国与西方》2004
“布伯道德思想简论”《山东大学学报》2004.3
科研项目
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宗教对话与比较研究”
承担山东省“泰山学者”研究计划“外国哲学——英美哲学方向”研究课题
山东大学雪庐书院项目——“新古典主义与世界文化研究”（横向项目200万）
问：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能够接受我们的采访！从您的学习经历可以看出您从本科开始就学习哲学，到如今成为一名研究哲学的大学教授，那么最初您选择哲学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对于当前经管法的兴盛而文史哲冷门的现状，您又有什么样的看法？
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哲学专业，当年我参加高考是40年前，1978年，而我的考试成绩还不错。当时我们能填10个志愿，我一股脑儿全填了哲学。我的高中时代处在“文革”当中，我1975年高中毕业后作为知青“上山下乡”，在农村待了两年多，当时没有多少书可看，但我们能看“文革”时出版的马恩选集、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因此在报志愿的时候，因为可看的书不多，相对于其他学科，对哲学反倒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我不太喜欢历史，也对中文不太有兴趣。当时所谓经管法，要么没有这样的专业，要么也不热门。还有一点就是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政治联系密切，我对政治感兴趣，于是有了很幼稚的想法：学习哲学而后从政。其实当时的想法很不成熟，对哲学的了解并不多，当时所看的马恩列毛的哲学书籍也只是停留在模糊的印象。但是我选择学习哲学并不后悔。我在山东大学读的本科，在打倒“四人帮”之后，全国掀起了“读书热”“学习热”，我当时将图书馆中的书基本读了个遍，平时认真听课，课后自学，本科毕业后，硕士、博士依旧选择哲学。一路走下来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人文学科相对社会科学来讲略显冷门，一般人似乎认为学习经管法容易就业。但我觉得这需要时间的淘洗和检验，西方国家在上世纪也曾出现过这样的现象。但随着经济问题不再成为一个严峻的问题时，学习人文学科的人也会慢慢增加。第二点就是中国是个大国，一个国家总得有一部分人来从事纯哲学的研究，国家也不会让人文学科自生自灭。第三点就是山东大学因为“文史见长”的传统，对人文学科相对重视，学术氛围也很好。还有一点，哲学或者人文学科并没有很大的需求缺口，不像经管法，社会对其需求量很大，全国招收的哲学系学生并不多。最后一点就是，哲学系的学生并不是以就业为主要目的，经管法热只是表面，经管法也出现了人才过剩的情况，也有“就业难”的情况。而哲学的就业主要是在高校和研究机构，总的来说，哲学想就业的人少，虽然就业市场不大，但足以容纳下很多人。因此我认为没有必要持悲观的态度。
问：众所周知，您对知识论方面有所研究，在哲学导论课上，您重点讲述了怀疑主义。那么怀疑主义与虚无主义，怀疑主义与不可知论之间都有怎样的区别和联系？
怀疑主义是知识论中的老问题，它要给出一个“知识如何可能”的坚实的论证。它与虚无主义不一样，虚无主义的领域主要集中于社会、伦理、道德、政治方面，是在价值领域当中的虚无，认为人类和真理的存在没有意义，更多的是否定了很多道德和文化方面的传统价值。而怀疑主义是知识论当中的研究领域之一，只是想证明，我们如何证明知识是可能的。因此它与不可知论不一样，它并不否定我们不可知。不可知论是武断的、教条主义的，认为认知主体对整个物理世界是不可知的，但他们的论证是缺乏基础的。怀疑论不是不可知论，也不是简单的乐观主义的一切可知论，而是趋于二者之间，既不能说我们不可知，也不能证明我们确实知道一切。怀疑论促使了我们对知识本身的思考，其实“怀疑”二字带有偏见，是中文翻译造成的问题，实际上其原意是“探索”，怀疑主义也就是“探索主义”。怀疑主义在很多自然工作者或社会科学工作者乐观地断定我们知道很多东西的前提下，提出了我们知道的东西经过论证可能我们“不知”。但是怀疑论绝对没有走到独断的不可知论，不可知论是没有逻辑基础和自相矛盾的。所以我认为怀疑主义反而推动了人类对知识的进一步探索和思考，这正符合知识论的目的。
问：论文写作是当今大学生的重中之重，您在不久之前也布置了一篇小论文。作为新生，我们如何能够规范而有见解地写一篇论文？我们平时如何阅读他人的论文？
我们是哲学系的学生，因此我们专讲规范的哲学写作和哲学论文。现在有很多所谓“论文规范性”的指导，包括引证、注释、摘要等等方面，但这些是技术性的，只要举一反三，从他人的论文中得到普遍规律，就很容易能学会。那么就论文本身而言，我认为有以下几点：首先论文的内容必须是哲学性的，但哲学的专业领域众多，比如知识论、形而上学、伦理学、心灵哲学、道德哲学等等，因此写论文时只能就某一个领域开展，在写论文时必须弄明白，我到底想弄清楚一个什么东西？其次，哲学是一门追问的学科，哲学的问题是永恒的，从来没有结论性和终结性的回答。很多古老的问题直到现在也依旧在不断被讨论，很多问题沉寂了一段时间而今又开始复兴，老问题会有新辩护和新表达，新问题也会不断产生。哲学论文一般分为两大类：哲学史论文，这种论文一般研究哲学历史上某一人物的某一观点，这样的论文开展思路是分析文本，给出深入地解释和批判性论证；第二种是直接对某一哲学问题展开讨论，这种论文要弄确定某一个角度下关于此哲学概念的问题。无论哪一种论文，其基础就是阅读大量的文献和材料，首先要去参考他人已有的成果，在充分理解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才能产生出自己的新观点，这对本科生来说难度很大，因此本科生论文的问题应当具体、切入点要小，参考的材料应当是近二十年中外对此问题的研究成果与论文。真正写一篇哲学论文是很浩大的工程，比如本科毕业论文，我们起码要积淀一到两年的时间，否则是很难有自己的观点的。我们平时写的小作业还算不上论文，只是浅显的介绍他人观点而已，因为我们积淀不够，思考也很不深入。那么我们基本的思路是：首先弄懂前人的基本观点，批判分析前人的观点。接下来是重点：论证。我们不要求哲学的论文具有很高的文学性和修辞性，因为它重在论证而非文采。哲学是理性地思辨，甚至是枯燥的、乏味的，哲学的智慧是一步步论证出来的。所有的伟大的哲学家都曾经在某一领域做出过伟大的论证，而这些论证知道今天还有巨大的生命力，并影响了其他的哲学领域甚至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研究。
我们来总结一下：写好一篇论文首先需要阅读，因为我们对问题的发现是通过大量阅读得来的，我们对问题的进一步深化和理解也是通过大量阅读，尤其是将当代人的研究作品和论文与古典哲学原典结合起来，不赞成只阅读经典和原著，而应该关注当代的国内顶级期刊和杂志上的学术成果。其次，论文写作有一定的规范，关于怎么写、怎么读哲学论文和怎么做论证，我们的教科书中也有相关内容。最重要的是，哲学论文中一定要重视概念的清晰和明确以及论证的严密和准确，不论是现代英美分析哲学还是欧陆哲学。常人对概念的精确度要求不高，但是哲学对此要求极高，要求概念的前后一致性和论证的前后一贯性，我们重在讲道理，而不在于写一篇文学性很强的文章。能够将文学性和理性论证统一起来的都是伟大的哲学家。另外，写论文要勤写。论文这个东西，越写得勤，越会写论文；越是不写论文、怕写论文，那就永远写不好论文。哪怕是一篇小论文，也要尝试将论证清晰地表达出来，在模仿大家的基础上，形成论文写作的基本思维。最后要重视细节，论文的做注和引证，参考书的排列，外文书名和人名的引用都是细节，而细节恰恰彰显了平时功夫是否扎实、训练是否有素。看过的原著就老老实实列上，没有在原文体现的书目一定不能列，转引自他人论文的内容一定要写明转引的详细出处，这是学术的基本素养。
问：西方哲学主要有两大派别：英美分析哲学和欧洲大陆哲学，那么您认为英美分析哲学能够吸引您的原因何在？国内学术界这两大研究派别的研究现状如何？他们主要在做什么研究呢？
事实上这种分类方法仅仅适用于现代西方哲学。英美分析哲学和现象学都产生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其次分析哲学的发源地也在欧洲大陆，比如维特根斯坦、弗雷格和维也纳学派，是后来二战期间因为希特勒的迫害，大批哲学家流亡国外，才将分析哲学引进美国。因此这种分类方法只是粗略的、大概的，如果细细考察，这样的分类是不科学的。其实英美也有对现象学的研究，欧洲大陆在近二三十年间也深受分析哲学思潮的影响，渐渐弱化甚至放弃了欧陆哲学和现象学传统，甚至有德国大学哲学系专门延聘英美分析哲学教授，向分析哲学靠拢。事实上，哲学研究时间跨度长、领域众多（大约50多个），并不一定是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的对垒，这种根据地域的简单划分显然有很大问题。其实我本人也曾经研究过现象学，我的博士论文就是与胡塞尔和现象学有关的。我一直提倡我们应该有双重视野：这样的壁垒分明是人为的，根本没有必要完全对立起来，我们可以有这样的思维：现象学的问题很好，但我用分析哲学的思路进行论证。这种对立起来的现象是门户之见，所谓分析、欧陆，都只是学术资源和学术流派，但我们在建构自己的想法和体系的时候是一定要融合两者的长处，提炼自己的东西。但为什么哲学导论课上我们的思路看起来重论证、重分析呢？因为分析哲学入门快，对初学者来说，分析哲学门槛低，而欧陆哲学涉及面太广，德法哲学家是“百科全书”式的，是宏论式的，因此想读懂欧陆哲学，就要涉及语言、文学、艺术、宗教等等领域才可讲清楚。而分析哲学相对单纯。其次，分析哲学真正继承了希腊哲学的重论证的传统，而当代欧陆哲学从尼采开始是对古希腊哲学和古典哲学的反叛，如果我们按照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传统，那么分析哲学是古典哲学的真正继承者。虽然分析哲学引入数理逻辑超越了前人，但他们做哲学的方式一以贯之，大学生要接受逻辑训练，概念清晰、论证严谨、思维连贯不跳脱，而分析哲学强调“link”和论证的步步推进，这对于打下良好的思维基础非常重要。再者，国内外有很多研究欧陆哲学的学者教授，他们并非不懂得分析哲学，并非没有研究过分析哲学。但是分析哲学为人诟病的地方在于其关注的问题太过具体以至于琐碎，没有关注哲学的大问题，但分析哲学家认为哲学的大问题恰恰蕴涵在具体问题的细微之处和严密的论证当中。当今哲学界，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的融合、古典哲学的复兴是大趋势，在经过了几个世纪的反叛之后，哲学经久不衰的问题开始重新进入我们的视野。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哲学，在当今信息交流不断便捷的现状下，各国的哲学研究日趋融合，不断发展，因此我们应该用更大的眼光和格局看待这种分类方式。
问：我们了解到您对犹太教有一定的研究，出席了美国世界宗教学大会，那么您能具体说说您对犹太教的研究成果吗？当今天主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与犹太教有着怎样的渊源呢？
我研究犹太教和犹太哲学其实非常具体，我翻译了一个著名的犹太哲学家兼宗教学家——马丁.布伯的文集，并且对马丁布伯本人的哲学和宗教学思想有所研究，写过专门的论文。我谈不上对整个犹太教和犹太教历史的宏观研究，只是对这个犹太学家有所研究而已。另外，我站在宗教哲学而非纯宗教学意义上研究犹太哲学，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有很多宗教学者研究犹太的《旧约》《律法书》《十诫》等等，就像研究佛经，这是梳理犹太教的发展历史和基本思想，我的研究的展开并非如此。现在世界上有几大一神教：犹太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实际上《圣经》的《旧约》部分就来自于犹太教经典，基督教所创造的《新约》是在很久之后才诞生的。因此犹太教与基督教渊源很深。伊斯兰教和犹太教都认为人类的祖先是亚伯拉罕。即使现在各大宗教的思想之间壁垒鲜明，但他们都来自于犹太圣经的《旧约》。当今中国很多人也分不清天主教和基督教，基督教是新教，是在马丁路德改革之后产生的，分为路德教派、加尔文教派等等，天主教称为正教，相对统一。犹太教还有个特点：犹太教是个民族宗教，信奉犹太教的是犹太人，但犹太的思想不能忽视——西方文明来自于两个“希”，希腊和希伯来。其实总的来说，犹太教、基督教和天主教实际上是统一源头的不同派别——来自于《圣经》，而因为对条约和教义的不同理解而分野。
问：您能给哲学系的新生们一点寄语吗？
首先，既然大家到了哲学专业，那么就要安下心来，努力了解这个专业。其次，作为本科生，既要有专业素养和专业精神，也要有通识教育的眼光，我们的眼光在决定主业的前提下，可以去广博地了解不同的专业的特点。加之，哲学与我们到底有什么用？其实不得不说哲学系毕业的学生在将来从事哲学事业的人很少，我们那一届的毕业生没有几个专门从事哲学研究，但是我们都表示不后悔在大学学习哲学专业，都认为哲学的学习对将来的人生和事业帮助很大。那么我在此对本科生提几点希望：思想清晰、表达准确，做好论证、思维理性，锻炼逻辑。哲学就是人的理性思维的事业，我们将来的生活和工作不是靠理性吗？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不要拘泥于某个具体的领域，不要只拘泥于现象学分析哲学或西方哲学，其他的哲学派别和哲学领域都应该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加以了解，对于文学、历史和其他自然社会科学，也可以广博地阅读。总的来说：将思维做深入，将心灵变博大，将情感变得美好，懂得尊严、宽容和自由意志的可贵，这才是哲学给我们带来的思想，是值得我们去奋斗一生的信条。
谢谢老师！
